与一位烈士父母的心路漫步——在大义与柔情之间
作者：李增瑞 潘明
这几天，记者始终被一份浓浓的感动所包围着。虽然这是一次揪心的采访，但在与采访对象相执的泪眼中，分明读到了一份柔情背后的大义······
10月23日，河北省吴桥县，张楠家。
天有薄雾，但一缕阳光还是慢慢穿透了窗棂，静静地投射到这个干净整洁的客厅里。
▲2012年8月，为纪念父母结婚30周年
张楠全家人共同拍的写真
张楠父母身后是一幅全家福，照片上他们的一双儿女依偎在两侧，笑容璀璨。合影摄于2013年5月1日，张楠探家归来，正逢父母结婚30周年纪念日，便极力动员他们拍下了这张照片。
然而，一年后的7月25日，全家福中的女儿张倩因病去世；再过一年后的7月26日，儿子张楠壮烈牺牲······
“如果有来世，再也不当妈了！因为儿女平安还好，白发送黑发……让人受不了，心里头疼的慌啊！”
——张楠母亲朱丽萍说
▲2013年10月
张楠与父母参加总队十佳优秀士官游览活动
张楠与父母合影
从去年开始，朱丽萍的听力愈来愈弱。老伴张圣林带着她先后到县医院、沧州市医院检查，都没有个明确结果，只是说“与年龄增大有关，注意休息。”
可朱丽萍今年刚满60岁啊！
她是杂技教练出身，多年的运动生涯使得身材健康匀称，这一点从6年前的那张全家福中就可以看到。而今天的朱丽萍显得是如此地羸弱单薄，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
朱丽萍伸出右手向前撑着耳朵，努力辨听着记者的提问。回忆起2015年8月1日那个夜晚，她的泪珠成串滴落下来，同时也洇湿了记者的双眼。在泪水的浸泡下，英雄遗体归国仪式呈现在眼前，那么的真切······
▲2015年8月，张楠烈士遗体归国仪式
济南遥墙机场，70多家媒体云集于此，中央电视台做现场直播。专机降落前，镜头定格在张圣林、朱丽萍的脸上。两位老人被军医搀扶着，眼睛盯着天空中越来越近的那个红点。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此刻就躺在上面。
一身戎装去，盖得国旗归。楠楠，你终于回来了！那不停闪烁的红点可是你望向妈妈的眼睛？
“朱阿姨的目光始终望向天空，泪水却没有流下来。但我知道她内心是崩溃的——她在不停颤抖着。”当时搀着朱丽萍的军医刘洋回忆说。
▲2015年8月，张楠烈士遗体归国仪式
朱丽萍使劲摇摇头，像是要把那揪心的一幕甩出脑海：“飞机降落后，六名礼兵抬着张楠的棺椁下来，我想冲过去，想上前抱抱我的楠楠！儿啊，你咋不站起来呀！你真的不要妈妈了吗……可是我动弹不了，整个人都虚脱了，软得跟面条一样，根本动弹不了！”
那天，看着老伴绝望的样子，张圣林告诫自己“不能倒下，必须挺住！”从机场回到总队招待所已是深夜，躺在床上睡不着，索性披衣来到楼下。他开始围着招待所的院墙行走，只是一味在走，漫无目的。他周身的血液一直在沸腾，情绪很激动，然而身体是冷的，他在发烧，又发冷，双脚像踩在了云端上，好几次都差点扑倒在地上。
那一刻，张圣林只知道自己更需要逃跑，至于逃到哪儿，并不比逃跑重要。他抬头望向夜空，看到有两片树叶正悠悠地飘过，“那是女儿张倩和儿子张楠吗？或者那是自己和老伴？”虽是盛夏，他却顿时嗅到了一股严冬的气息。
▲2015年8月，张楠烈士追悼会
次日，武警山东总队联合外交部为张楠举办了盛大的追悼会。时任山东省委书记致悼辞时，特意提到张圣林夫妇是“伟大的父母、坚强的父母”。然而，朱丽萍却说：“其实在那天，我们没有丝毫坚强，我俩的心已经碎成一块块，都跟着张楠飞上了天。”
是啊，仅仅在一年前他们刚刚送走了心爱的女儿，一年零一天的那个黑色的夏日里，这对命运多舛的老夫妇又要直面失去儿子的事实！这两个夏日，都让人感到窒息，都是血淋淋的！你们姐弟俩呀，都······残忍的可以！
▲少年时期，张楠姐弟两人合影
朱丽萍说，张倩特别疼爱弟弟，因为她觉得我们当父母的“不疼张楠”。张楠属于计划外生育，出生后就被送到乡下爷爷家，一直到了上学年龄才接回县城里。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咋能不疼？可在那个时候，也只能这么做。可是张倩看不下去了，虽然不说，但在悄悄做。”朱丽萍的眼泪又下来了：“张倩自小就善良，见不得别人苦，尤其是自己的亲弟弟。但凡有点好吃的，都想方设法地留着，等周末去看张楠时再塞给他。”
贫困的家境越发让两个人姐弟情深，张楠对姐姐更是爱护有加。2014年，张倩查出来乳腺癌的消息传到部队，那几天张楠整日以泪洗面，在日记中写到“老天爷，求你不要让我姐走！我愿意把自己的阳寿分给她十年！”
▲少年时期，张楠与母亲、姐姐的合影
那段时间，张楠到处寻找偏方。听说蒲公英的花朵对此症有疗效，便利用休息时间把中队附近的山坡走遍，采回来一大包晒干寄回家。他还把自己积攒了几年的工资一骨脑地打到姐姐账户上，留言：“姐，治病要紧，你放心，我有钱！”
“其实楠楠哪有什么钱啊！他平时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件便装，后来才知道，他第一次探家时穿的衣服还是跟战友借的。”朱丽萍的泪水顺腮而下，流得满脸都是。
张倩转院到天津，张楠特意请了几天假去护理。为了省下住宿费，每天晚上睡在医院院子的长椅上，却总是在告别时骗姐姐说：“我回宾馆了，明天见。”直到有一天晚上，张倩的病友无意中发现告诉了她，张倩疯了似地跑到楼下，抱着沉睡中的张楠大哭起来······
▲2011年10月，总队反恐分队军事比武
张楠正在进行武装五公里越野考核
命运就是如此的残忍，举全家之所能还是没有挽留住张倩的生命。2014年7月25日，张倩撒手人寰，留下的是对这世间的万分不舍和对六岁女儿的万分牵挂。
然而当年8月，张楠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震惊不已的决定——继续申请参加中国驻索马里警卫小组！
张楠是第一批报名参加海外执勤的，且通过了预选。但那时姐姐的病尚未查出来。而今，姐姐不在了，父母经受了如此惨烈的打击后身体状况不佳，他完全有理由退出来。
“楠楠跟我说了后，我坚决不同意，都求他了。”朱丽萍告诉记者：“我说你姐没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还让不让我跟你爸活了！”
张楠跪在了母亲面前，抱着她的双腿仰着头望向她一夜之间变得花白的头发，坚定地说：“妈，这是我最大的梦想，为圆这个梦我准备了整整十年······妈，原谅儿子吧，我答应您，一年后，我保证平平安安地回到您身边！”
▲2014年10月，张楠在北京特警学院的生活照
事实上，当时不只父母持反对意见，中队、大队、支队的领导也纷纷找张楠谈话，劝他放弃这个决定。可张楠不为所动，一关一关地闯，一关一关地过，最终以全优成绩入选警卫小组，来到特警学院参加集训。
没有人知道张楠的这份执拗来自哪里，但英雄之所以能成为英雄，就是有其不同于寻常人的一面。有人说，张楠是为了自己的誓言而战；有人说，他是为了自己的梦想而战；也有人说，他是为了军人的荣誉而战。
朱丽萍说，这些因素都有——张楠在兑现誓言、在追逐梦想、在捍卫荣誉，这些都没有错。但在这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跟姐姐的约定。这个约定也是她在张楠到了索马里之后才知道的。
朱丽萍在整理女儿的遗物时，发现了张倩跟弟弟有这样几句语音留言：
“姐，我不想参加海外执勤了。”
“为什么？你努力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姐，可是······姐······”
“我知道了，你是担心姐的病！我跟你说楠楠，谁长病谁知道，我没事！”
“你都这样了，还说没事！”
“楠楠，听姐的话，就算······就算姐有啥事儿了，也不要放弃这个梦想······姐太了解你了，若是你不能参加这个任务，肯定会遗憾终生的！因为姐知道，你是个优秀的军人，你就是为当优秀军人而生的！楠楠，答应姐，不许放弃！要不然······我死不瞑目！”
“姐！姐！姐呀……”
语音戛然而止，记者的眼泪喷涌而出。
朦胧的泪眼向墙望去，那幅全家福上人们的笑面依然，灿烂依旧······
“无需用任何华丽的词藻来形容他，俩字足矣——好兵！好兵张楠！形容他父母的词也只有俩字——伟大！”
——武警山东总队原司令员李苏鸣说
▲武警部队追授张楠同志
“献身使命的忠诚卫士”荣誉称号
到了午饭时间，为了不打扰老两口休息，记者执意拒绝了他们的真诚挽留，说“回支队午餐，已经安排好了。”相约下午继续采访。其实，就在小区门口找了个小店吃了碗面。饭后，陪同采访的武警德州支队政治工作处副主任曹荣辉建议在小区附近走走。
张家所在的小区位于县郊，紧靠104国道，门前的大车非常多，都是拖着长长的车厢飞驰而过。小区大门口，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有一半树枝已经枯败，向天空伸着绝望的枝丫，老远就能看到，那棵树在正午的阳光下拖着长长的阴影。
上午，朱丽萍曾说起买这套房子的初衷——给张楠当婚房。房子是2007年买的，就是图个便宜。当时才1800元一平方，而县城里的楼房都在3000元左右。老两口借遍了亲戚朋友，凑足了首付，以张楠的名义办理了贷款。交房不久，张楠转了一期士官，第一次探家，欣喜地在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
朱丽萍说：“等你娶了媳妇，你们就住在这儿，我和你爸搬回老房子。”
张楠的兴奋感瞬间停滞，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朱丽萍愣了：“不行？”
张楠认真地说：“就算我结婚住到这里了，也不可能让你们搬走，我要跟你们一起生活。”
朱丽萍幸福地笑了，但仍是故意逗他：“那你得抓紧先给我找个儿媳妇啊！”
张楠满脸通红，突然忸怩起来……
▲中宣部授予张楠烈士“时代楷模”荣誉称号
有些爱，只有伤心；有些爱，只有痛苦；有些爱，没有开始就结束了。而今，继续生活在这所曾带给自己美好憧憬房子里的两位老人，相互依偎，抱团取暖，明知物是人非，却也不肯搬离。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还是那么那么地真切。张倩、张楠，女婿、外孙女······他们的神情、笑容不时在眼前晃动，千头万绪、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矛和盾，纠和结，痛和苦，正慢慢地消耗着两位已过花甲之年老人的心力和精力。
上午，在朱丽萍到厨房烧水时，张圣林悄声告诉记者：“每到吃饭时，她都要摆是三副碗筷，说是要带上楠楠。逢年过节的时候，便摆上四副，说不能少了倩倩······我劝过她，没用。后来想想，随着她来吧，心里面有个念想也好！”
张圣林还说，张楠牺牲后部队和政府给发了一大笔抚恤金，足够让两位老人安度晚年。在张楠姑姑的建议下，前年他们也在县城中心买了套房子。“离亲戚们近，走动起来方便些。可直到现在，只是在交房时去看了看，一直空着······舍不得离开这里，用他妈妈的话就是，怕孩子们回来找不到家！”
那一刻，阳光正稠，打在张圣林花白的头发上，格外刺人眼睛。记者的眼睛就被刺痛了，只能迅速转过身，不想让这位老人看到那业已决闸的泪水······
▲2013年10月，总队十佳优秀士官家属游览活动
张楠与父母合影
记者在小区中心的石阶上坐下来，头上顶着温突突的太阳，周围是一片在秋风中败落、芜杂的茅草。抬起头来，视线正对着张楠家的窗户。他家是一楼，玻璃上那个“福”字由于年月久远，已在风雨中变成了惨淡的白色······
原来不知道，隶属于河北省的著名“杂技之乡”吴桥县距离山东德州竟然如此之近——只有半小时车程。这也是记者没到武警沧州支队而是请武警德州支队保障的原因。
武警德州支队副主任曹荣辉说，张楠牺牲时自己是宣传股长，由于支队作为到其家乡的“中转站”，到底接待了多少军地来宾已无法统计。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大家都是怀揣着对英雄的敬意而来，都是为了安慰其父母而来。
▲换上新军装，张楠寄给妈妈的第一张照片
曹副主任手机里存有大量各级领导来慰问时的照片，他扒拉着下滑键给记者看：“这是外交部秘书鞠保栋，这是总队政委边保民，这是驻索马里大使韦宏天，这是总队原司令员······”
“原司令员李苏鸣。”一个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回头一看，朱丽萍不知什么时候已到来。于是，采访继续。话题从这套房子聊起。“其实，不想搬走还有个原因——这里坐车方便。门口就是国道，到沧州的过路车特别多，招招手就能上。”
张楠牺牲后，武警山东总队和河北省委对烈士安葬处进行了多次探讨，最后商定将其骨灰安放在沧州市烈士陵园。那里虽然距吴桥县有一段距离，但环境好，氛围浓。
朱丽萍告诉记者，和老伴到沧州市看张楠是不定期的，除了清明节、纪念日、张楠的生日，啥时候想儿子了啥时候去。老两口备上点张楠生前爱吃的东西，再带点自己吃的食品抬腿就走。
由于到沧州市的次数频繁，好多长途车的司机都认识他们了，若是乘客不多，还会特意拐个弯，把他俩放在烈士陵园门口。在那里，老两口常常是什么也不干，就是在张楠墓前席地而坐，一坐就是一天。
▲2006年2月13日，张楠在临沂市“平安临沂”表彰大会上表演节目
最初还有泪水。张圣林回忆他们第一次在没有别人陪同时看儿子时的场景。老两口一句话也不说，都是同一个姿势：双手抱膝，偏着脑袋，仰着脸望向那座坟茔，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朱丽萍哽咽着出声了：“楠楠，妈来看你了！”接着就是无边的沉寂。他们就以一个姿势纹丝不动地、坚决地看着面前的“儿子”。如同雕像，只有脸上那两行潸然不断的溪流才能证明他们还活着······后来，泪已流干。
随着去看望张楠的次数多了，内心的疼痛感渐渐变淡了，反倒是与儿子团聚的幸福感在逐步增多。朱丽萍每次都会事无巨细地给儿子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你的好兄弟朱随军结婚啦，我跟你爸特意到湖南参加了他的婚礼。”“我们受邀到北京参加第22届‘十大忠诚卫士’颁奖典礼，在现场还见到你嫂子鹿莉娜了，她被表彰为武警部队十佳军嫂，真替她高兴啊！”“王旗的父亲出了车祸，我们去他家里了，都跟着心疼啊！”
▲英姿勃发的索马里警卫小组
她口中的朱随军、王旗是张楠的生死战友、警卫小组成员，鹿莉娜则是组长王蓬勃的爱人，都是老两口的儿子、儿媳。2016年，从索马里撤勤归国，7名小组成员第一时间就是来到张楠家，齐刷刷地跪在他们面前，流着泪齐声喊爸妈。张圣林和朱丽萍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走了一个，又多出来七个！”
现在，这七个儿子只要一休假，第一站保证是到吴桥，有的还要带上媳妇和孩子一起来。每每这时，原本冷清的张楠家霎时变得温暖热闹起来。朱丽萍忙乎着做菜，张圣林则默不作声地摸出个红包来往孩子手里塞······
前年，得知一个儿子在驻地买房，老两口马上给其打过去20万元，告诉他“啥时候不紧张了再还，没有就不用还！”那个儿子在去年看望二老时，把钱还上，流着泪说：“你们跟我亲爹亲娘没有区别啊！”
▲2015年春节
张楠与中国驻索马里大使韦宏添合影
今年的7月26日上午，老两口在沧州烈士陵园碰到了两位老熟人——武警山东总队原司令员李苏鸣和我驻索马里原大使韦宏天。没有约定，他们都是在张楠忌日这一天独自乘车来祭奠自己战友的。
张圣林告诉记者：“四年了，不管多忙，李司令和韦大使都始终在这一天赶到沧州，到张楠墓前献上一束花。他们用自己的坚持告诉我们，党和国家没有忘记张楠！”
李苏鸣将军也已退休，但一直没让自己闲下来，除了继续研究“军语”，其他的时间都在致力于对张楠精神的宣传。
“无需用任何华丽的词藻来形容他，俩字足矣——好兵！好兵张楠！形容他父母的词也只有俩字——伟大！”他告诉记者：“根据张楠事迹创作的电视剧剧本正在进行中，本人是编剧之一，烈士父母的大义与柔情都会在剧中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
“战友们都有这种感觉——张楠牺牲后，圣林老两口的爱国情结更浓厚了！”
——张圣林战友王光平说
▲少年时期，张楠与父亲在老家合影
张圣林是1976年入伍的铁道兵，在部队干了11年，副营职转业。张楠同父亲一样，穿了11年军装，当了11年好兵。张圣林向记者展示了一摞献血证书，都是张楠在部队期间无偿捐献的。
“直到赴索马里的前一周，张楠还献出400CC血。”记者注意到，张圣林握着献血证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后来，看到了楠楠牺牲前的视频，炸塌了使馆天棚压在他身上，地面上全是血······那是他为国家流尽的最后一滴血啊！”
从采访至今，张圣林的眼圈始终是红红的，一直在隐忍着。但这一刻，他的泪水不再受控制，刷地喷涌出来。他哽咽着，身体在抽搐着、颤动着：“张楠的血流在了大使馆，那里也是中国的国土······他的血液已经和祖国的土地融到了一起！”
朱丽萍拿出一张纸巾，还没递到张圣林手里，却先被自己的眼泪打湿。“楠楠牺牲那年，总队政治部杨叶主任来家里，宽慰我说，嫂子你得这么想——张楠是个天使，完成了在人间的使命回去了······我俩哭，杨主任也哭。我说，可我不想让他回去啊······”
张圣林摆摆手，自己抽出一张纸擦拭着：“张楠虽然牺牲了，但我们觉得——值！因为他是为国家利益牺牲的，光荣！”国庆节那天，张圣林和朱丽萍全程收看了庆典，还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国旗的图片，留言只有两个字——骄傲！鲜血和鲜花一起灿烂。
▲2004年12月16日
应征入伍的张楠从临沂站下车
张楠牺牲后，经过一段心灵创伤的修复，张圣林和朱丽萍选择了一条儿子没有走完的路——为军人鼓与呼。每个征兵季的那几天，老两口都会来到县武装部，风雨无阻。也不表明身份，只对那些应征报名的青年竖起大拇指，默默地送上鼓励。
他们的行为引起了武装部一名参谋的注意，去年8月主动上前询问。当得知这就是张楠烈士的父母时，提出邀请二老担任“形象大使”，却被婉拒。“怕惊到那些小青年。”张圣林想的周全，自己的孩子再优秀、再光荣，但毕竟是牺牲了。
可那名参谋想不到的是，老夫妇来到这里除了给这些孩子们鼓劲外，还有一个想法——从他们的身上寻找张楠的影子。老两口依稀看到，2004年那个冬天，张楠身着崭新的橄榄绿，正一蹦一跳地向他们走来。每到那一刻，老两口的眼睛都会倏地亮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张圣林每天雷打不动地收看新闻联播，看到国家的喜事就跟着乐呵，而当得知哪里发生灾情就会浑身不自在。今年3月底，凉山州森林火灾发生后，老两口一整天没大吃东西。“31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啊，说没就没了······失去儿子的感觉我们懂！”第二天一早，老伴陪着张圣林来到邮局，匿名给那个中队汇去了一万元钱。
▲张楠父母来到张楠生前所在中队
张圣林说，自己和老伴都很期待做做军人的宣传工作，为让军人成为最崇高的职业尽上点儿心、出上点儿力。张楠生前战斗过的武警临沂支队经常邀请他们去跟官兵交流，现在每年都要去看看。到了张楠班，在儿子的床铺上坐上一会儿，听着官兵们“爸爸妈妈”地叫着，那种久违的亲情瞬间温暖着周身。
今年4月，老两口到了武警临沂支队机动中队。听指导员说，有一名刚下连的战士思想不稳定，天天压床板。朱丽萍二话不说到炊事班做了碗炝锅面，端到他床前一口一口地喂。只吃了几口，新兵躺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打那后，那名战士彻底变了一个人。
朱丽萍的微信名就是“楠妈”，武警山东总队很多官兵都在她的朋友圈里。谁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疙瘩、打不开的结都喜欢跟楠妈讲讲。而楠妈也都会在第一时间跟这些兵儿子交流，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来帮着分析问题的症结在哪里、该如何解决。
这四年多的时间里，“楠爸楠妈”到底做通了多少官兵的思想工作、帮助多少官兵重新走进阳光不好统计，但有一点毋庸置疑——烈士父母的现身说法是有巨大影响力的。学英雄事迹，颂英雄精神，做英雄传人，在齐鲁大地的座座军营已蔚然成风。榜样的力量像阳光一样驱散了层层雾霭，让每个人都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武警山东总队政委边保民告诉记者，不是每一个士兵父母都会成为英雄父母，但英雄父母所具有的崇高思想境界，却是每个士兵父母所应该仰望和追从的高度。
▲2019年9月，张楠父母参加最美奋斗者表彰大会
今年国庆前夕，中宣部组织开展“最美奋斗者”学习宣传活动，张楠烈士被光荣地评选表彰为新中国成立70周年“最美奋斗者”，张圣林夫妇受邀赴北京领奖。当在人民大会堂接过证书和奖杯时，他们分明看到了张楠在朝着自己笑着，那抹笑容灿烂如昨，宛若朝阳······
颁奖归来，回到吴桥，两人直奔乡下祖屋，朱丽萍的父亲在等待着。老人今年88岁，腿脚不便，年初还住了次院。2014年，老人就住在张楠家，最初没敢告诉他外孙牺牲的消息，可随着前来探视的军地人员越来越多，纸包不住火了。一整天，年迈的外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劝也没有用。朱丽萍深知，父亲跟张楠感情极深，这个打击实在太大。她跪在老父亲面前：“去年张倩，今年张楠······一年一个······您要是再有点事，我也不活了！”父女相拥而泣。
老人家把张楠的奖杯摩挲了一遍又一遍，像在抚摸着外孙的脸。接着，他从枕头下面拿出来自己不久前获得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将它们并排摆放在一起，嘴里喃喃呓语：“姥爷也有奖章，咱爷俩都不熊！”
“一家人，一辈子，都铁了心跟党走！”朱丽萍说，张楠的爷爷、外公、爸爸和自己都是党员，外公还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党员。张楠的党龄虽然最短，但是最光荣！
夕阳最后一抹红光被夜幕吞没了，朱丽萍打开了灯。窗户没有关，小区人工湖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气温下降得更多，湖水中青草的气息更浓了。
这时，有人敲门，来者是张圣林的同年兵王光平。王光平性格爽朗，军人作风不减，听说是部队来的记者，主动提出“好好聊聊”。
“张楠牺牲后，我们整个河北省的同年兵都陆陆续续地赶来了。说是安慰老张，可咋安慰？说不出话呀，见着面就是哭。当战友的心里面有数，这样的事儿摊谁身上谁疼，所有的话都苍白，不用说。”王光平叹着气，“网上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方式，这话有道理。这事儿过去四年了，大家都看出来了，老张两口子快从阴影里走出来了。我们这批兵在吴桥的有6个，每年建军节都要好好聚上一聚。每次聚会时，大家都尽量不提及这个话题，但有时候反倒是老朱主动说起来。像张楠被表彰为‘最美奋斗者’后，是她挨个给我们发来领奖照片······这两口子变得越来越坚强！”
王光平指指在厨房忙碌的两个人，小声说：“战友们都有这种感觉——张楠牺牲后，圣林老两口的爱国情结更浓厚了！老朱跟我说了，后半辈子不干别的——宣传张楠精神，让更多的军人学习他，都当个好兵！”
朱丽萍往桌子上端菜，这一次，记者没有拒绝这份真诚的热情。菜很简单，两荤两素。记者注意到，摆碗筷时，朱丽萍习惯性地想多放了一套，被张圣林不露声色地用眼神制止住。看到这个动作，记者的鼻子发酸，强抑泪水。
▲2013年10月，总队十佳优秀士官家属游览活动中
张楠与父母合影
饭后，张圣林收拾着桌子。朱丽萍指着他的背影：“愿意干就让他干，老张前年心脏做了个支架手术，大夫说多活动活动有好处。”
现在，每天晚上只有得空，朱丽萍都要拉着老伴到小区里跳广场舞。一开始，张圣林说什么也不肯，还不让她去。朱丽萍知道，老伴是怕人家说闲话——家庭都这样了，怎么还有这份闲心？后来，她开诚布公地跟老伴谈了次话，说：“咱俩多运动是为了多活几年，因为咱们有责任。”张圣林不解。
朱丽萍含着泪说：“张倩有咱外孙女，每年清明都可以去看看她。而张楠呢？如果咱俩不在了，可就没有一个至亲的人去给他扫墓了······”那天，张圣林第一次跟着老伴站到了跳广场舞的人群里。
采访结束，记者回到武警德州支队。月光像水一样铺张在大街上，房屋的墙沿上，城市显得格外宽敞。回到招待所，记者发现，月光早在这里静静恭候了，门开的瞬间使它微微颤动了一下，好像它真是水做的。但即使是水，也没有让人感到凉意，只觉得宁静，而且这种宁静几乎是完整的，让人不忍打破它。
短评：
致敬！英雄的父母
杨叶
如果说，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那么子女早故，对父母的余生又意味着什么？北雁南飞的季节，英雄的父母早已习惯不再盼儿归来，因为让他们骄傲的儿子践行了“以身许国”的铮铮誓言，化身成为“钢铁长城”的精神脊梁！
于国而言，张楠是为我国外交事业牺牲的众多军人中的一员；于家而言，张楠便是父母的唯一。国家失去的是一名好军人，父母失去的却是整个世界。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隐隐余生，也只有他的亲生父母才能感受，也只有英雄的父母才能承受。
这可能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一对父母！在不到两年时间里，先失去女儿，又失去儿子，除了苍凉的余生，他们究竟还剩下什么？他们又是全天下最坚强的一对父母！在巨大的双重精神打击下，他们没有被击垮，反而勇敢地站了起来！心已千疮百孔，信念却风雨弥坚！张妈妈擦干眼泪说：“后半辈子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张楠精神好好宣传出去，影响更多的年轻人。”
年少为国洒热血，从此阴阳两相隔。他们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谁不懂得痛苦？谁不懂得享受天伦之乐？但他们更加懂得儿子的追求，岁月在他们眼角刻下的一道道泪痕，每一道都记录着英雄父母的伟大与付出。
都说，儿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一个平凡的家庭变得伟大，需要经历无法面对的残忍；一对平凡的父母变得伟大，需要经历难以忍受的痛苦。而更难得的是，这对伟大的父母愿意含着泪水，用行动延续儿子的精神！在他们眼里，张楠是儿子更是共和国军人，张楠已不仅仅属于他们，更属于这个社会。他们把自己的儿子贡献出来，又把自己的余生也完全贡献了出来！埋藏起彻骨的悲伤，正视着儿子的鲜血，以巨大的勇气给社会带去更多光和热。英雄父母的高度是可以仰望的，他们的高度照亮了我们的心灵，是灯塔，是标杆，是启明星。
英雄父母的血液，往往会比普通人的温度更高。正是因为有了千千万万个张楠，有了千千万万个默默支持孩子参军报国的家庭，我们才有了强大的军队，才有了强国强军的力量源泉。而最好的缅怀，就是对英雄父母的崇敬！英雄离世前，舍小家为大家，想的是国家，没来得及想父母，留下了遗憾；英雄离世后，他们的父母尽管遗憾难以弥补，但崇敬、爱戴、关怀能带来心灵的安慰，又是对英雄最好的告慰！
“活着尽孝，死了尽忠。”任务来临时，英雄把祖国利益举过头顶，英雄牺牲后，我们把英雄的父母举过头顶！为国献身的英雄，祖国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更不会忘记你身后的——英雄父母！
END
（本文为山东武警原创文章，转载请联系授权）
监 制：周显喆 张 琪
主 编：王宜海 杨一鸣
编 辑：杨 洋 石 江
校 对：刘 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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